本文为“人世间”系列作品,春节期间将陆续推出,敬请期待!
撰文/陈平(重庆铜梁人,海南大学2014年毕业)
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
清晨,当光亮从窗子外偷偷地蔓延到屋子里的时候,我就再无睡意。乡下的早晨,没有城市里汽笛的聒噪,有的是鸟儿的啁啾;没有楼上楼下咒骂孩子夫妻吵架的纷扰,有的是树叶在晨风中哗哗地轻摇。一切都那么祥和,那么安宁。我赶紧起来去把大门打开,把鸭子赶出窝下田。鸭子下田了。我去菜园子转了一圈,拔了一棵白菜准备做早饭。
这个菜园子里的菜是我们刚回来时种上的。我们先后种了萝卜、白菜、花菜、葱蒜,后面还种了豌豆苗、土豆、胡豆和冬苋菜以及香菜。冬苋菜和香菜籽撒下去后,很久才发芽。但奇怪的是,发了芽之后就不见长了。后来是住在村口的表婆过来割猪草,跟我们说是因为天气太冷,只需要盖一张薄膜就可以了。现在它们长得可茂盛了。
陈平在劳动
早饭,我们喜欢吃清淡的饭菜。一般都喜欢熬粥喝。冬天,在乡下,水冰得刺骨。聆听舍不得让我去碰,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去淘米洗锅,我去燃火。用柴炉熬的粥,浓稠又保持了大米原有的营养,就着咸菜和一盘青菜,我们俩会吃下去一大半锅粥。其实,食物的烹调用最自然的方式才能保证营养尽可能不被流失,用最虔诚的心去对待,才有最理想的味道,即便是很寻常的食材。这也是几个月来我们拍美食视频,我获得的最大心得。
我们做美食视频,是从去年8月中旬开始的。在乡下,万物都是大自然的馈赠,物尽其用,人尽其力,最美的珍馐馔肴必定产自这片最初的土地上。
吃过早饭后,我拿着洗碗帕蹲在水缸旁洗碗,聆听抱着相机擦上面的灰尘。
“今天要拍视频吗?”
他装好设备,站起来对我说:“今天去砍柴吧。屋里没柴烧了。”
“嗯……也好。砍完柴,我们去把园子里的菜施一下肥。”
“行。估计今天把这两件事做完,就差不多了。”
出门前,我们俩把前两天熏烤好的香肠腊肉拿出来挂在院子里的亭子上晾着。这个院子,我们刚回来时到处长满了野草树木。后来,我们一点一点的铲,才把院子里的地坝铲出来。铲出来后做了一个简单的规划,在进院子的石梯口做了一个柴门,周围用竹子围了一圈栅栏,在洗菜台立了一个草棚蘑菇,把以前的垃圾堆改成了现在的草木凉亭。修这座亭子,我们花了十来天。那会儿,我们每天都在院子里兵兵砰砰地施工,不久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了。甚至还有人专门过来参观,纷纷赞扬院子造得漂亮,亭子也修得非常好看。只是他们不太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回来。
陈平、聆听在乡间做的草亭子
冬天白昼时间短,往往没做多少事情,就天黑了。我们砍完柴回来简单吃了个饭,就开始给菜地施肥。我们从不用化肥,用的都是农作物发酵后的天然有机肥。家里的粪桶坏了一个。于是,他就半桶半桶地手提,我负责松土和浇灌。几个来回下来,他已是大汗淋漓。
“看来……我们需要……加强锻炼。”他提着大半桶粪水哼哧哼哧地说。
我们俩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什么重活,这突然抡起锄头来,却远不及对面挑着粪水跑得一颠一颠的六十多岁的老村长。
这块菜地以前是屋基,房子拆了之后,有很多的碎石和瓦片。当初我和聆听在翻这块土的时候,翻了好几天。从清晨一直忙碌至傍晚,几天下来,手套磨破了两双,碎石瓦片堆积如山,两个人累得直不起腰。
有时候累得不行了,我们就一屁股坐在地上,两个人并肩看着村口。
“好安静啊!仿佛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”
“是啊!”
“其实,我还蛮怀念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那个时候,你们这里还没有这么荒凉。”
“现在这样不好了么?”
“好啊!只是……只是缺少点什么吧。”
看着他感伤,我也禁不住感伤起来。
这个村子就像迟暮的老人,再无小时候的生气了。曾经三四十户人家,到现在只剩三四户了,加起来不到十个人,都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。也只有漫山遍野的竹林香柏静静地守望着这个村子。一条长满荒草的石子路从村尾一直延伸至村头直至消失在村口,仿佛消失的那一端连接的正是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。
我们都是喜欢怀旧的人,也许正是这样,我们才能彼此理解彼此的心声吧。往往一番感叹后,太阳已经落山。看着自己的劳作,虽然效率很低,但终究是自己辛勤的付出,那种满足感,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。
“挑灯夜读书,油涸意未已”
当对面村长家的灯亮起来的时候,我们才结束了这一天的劳作。终于迎来了静谧的夜晚。
晚上,我们都喜欢呆在南厢房。南厢房,之前是储存粮食用的。如今,我们把它小小装饰了一下,用来做了书房。那张年纪比我还大的楠竹凉床被我们搬进去铺上了竹垫子,放上了一张小木桌。对面,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书桌。我们简单地修理了一下,在上面铺上桌布,放上我平时用的画画工具和植物盆景。为了取暖,我们在南厢房自制了一个烤火设备。一台小柴炉,两根烟管,几块去隔壁废屋里捡的火砖。再把不要的电饭锅盖子拿来盖在柴炉上面。这样既没有烟,也没有灰了,又能取暖,还可以煮茶烧热水。
白天,我们忙事情。夜晚,我们就在这里围炉夜读。窗外的夜是静的,窗内我们就着一盏孤灯,执一本好书,静静地于曼妙的文字间,体悟真谛;于灯影交错中,享受孤独。柴炉里的火光稀稀落落地在地板上跳跃,茶壶里的茶水咕噜噜地冒着热气。元元(狗),安静地睡在自己的窝里,夕夕曼曼(猫)也静静地依偎在我们俩身旁。
陈平在读书
夕夕曼曼还有元元,三个从小一块长大,感情很好。曾经有很多人问我们在乡下不觉得无聊吗?其实,怎么会觉得无聊呢?白天我们有事情做,夜晚我们围着炉子读书,或是品茶,或是讨论,三个毛孩子偶尔给我们制造一点麻烦。
“今晚看什么书?”他往茶壶里灌满水,放在炉子上。
“继续看《美的历程》吧。还没看完呢。”我把茶盖解开,夹了两朵菊花放里面。
“嗯。好。”
在乡下,晚上很冷。我还会给夕夕曼曼在身旁开着小太阳。曼曼就睡在小太阳边上,睡饱了伸伸懒腰。夕夕则比较调皮了,要么偷喝两口我们俩茶杯里的水,要么我们俩正在讨论一个问题的时候,忽然跳到身上来,搂着我们的脖子,咕噜噜地蹭啊蹭。
“这条线的基本特征是:怀疑论或无神论的世界观和对现实生活积极进取的人生观……”他突然停了下来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能给我再讲一下什么是世界观和人生观,还有价值观吗?它们的区别在哪里?”
我们俩的相识算不上传奇。在如今这个网络信息时代,天南地北的人,隔着屏幕就能认识。因此,恋爱,也就变得不那么艰难。他来自偏远的贵州农村,大专毕业后就在城市里辗转。或许我们有着文化上的差距,但什么都没有影响到我们相处。我们相互改变着彼此。
在城里的那些日子,很多个下班的晚上,我都会把我看的书讲给他听,跟他分享每个精彩点。每次,我都讲得很激动,仿佛要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其中。
我们在一起五年了。这五年,一大半时间,都是我一个人在说,他只负责倾听。他不烦我的絮絮叨叨,我不腻自己滔滔不绝地乱讲。
“世界观啊,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,持怎样的一种态度。”
“哦,也就是我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,就是世界观吗?”
“呃……不是样子。所谓什么观什么观,那都是一种意识。就像那个盆景,它的存在是客观事实……不管什么样的形式,你都无法改变它存在的这个事实,这就是唯物主义世界观。”
这一晚,我俩就讨论了这“三观”,一直讲到十二点才洗漱睡觉。在乡下,很多个静谧的晚上,我们都会分点时间出来这样看一本,往往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十二点。有次,赶场碰到村长,他问我,我们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做些什么,那么晚,灯都还亮着?我不知如何解释,只能笑而不语。乡下人,为人朴素,思想也朴素,无论你怎么说,他们都不见得会理解这些事情。他们只会继续追问:不冷吗?
不困吗?不饿吗?如此云云。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”
我们在乡下呆了大半年了。从酷暑到寒冬。没什么觉得不好,只是远离了城市的聒噪,反而让那颗心更加的安定了。
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逃避,我只知道每个人穷极一生,都只为了一件事,那就是更好地活着。其实,活着容易,好好活着却不易。太多的负累让我们自己给自己套上脚镣,却还要不断艰难前行,怎能好好活着?因此,我们只想清空一下自己,找一片净土,好好照顾一下自己的灵魂,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。
煮在火上的菜
未来何去何从?也许,我们会再次返回城里,继续做一个卑微的打工人。也许……我们会继续留下来,一边过我们的耕读生活,一边找新的出路,或许还可以为四邻乡亲做点什么。
前些日子,村里表公家的柠檬收成颇丰,但销路不好。一斤不到三块钱都没几个人买,这样的柠檬到了城里最便宜也要卖四、五块。最近我们刚刚做好了一些腊肉香肠,全部用的家乡四邻自家喂的纯粮食猪肉,天然绿色。味道自然正宗。我们还为此专门拍了一段制作腊肉香肠的视频。于是,我和聆听就想,要是我们能在镇上开一个农村淘宝店,把土特产拿来卖,岂不帮大家拓宽了销路?听说,阿里巴巴有一个乡村淘宝店计划,它计划在三至五年内建立1000个县级服务中心和10万个村级服务站,而目前我们镇上还没有这样的服务站,我和聆听很想参加,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去做。
很多人以为我们回到乡下,是为了过隐居生活。其实,我觉得“隐居”这个词体现的是一种境界,一种更有顿悟感的生活态度。我们只是回到最初生养的地方,尽可能不受尘世太多的纷扰,而过一种宁静简单的田园生活罢了。因此,我不觉得我们是隐居。所以,不想刻意怎么样。只想随性而为,随性而活。就像拍美食视频,因为美,因为艺术,更因为喜欢,所以我们就去做了。尽管做得不够好,但我们却满足,满足于自己的努力,满足于自己每个日夜的讨论与剪辑的过程。至于结果如何,不强求,不评说。
也许,我们现在的生活,让很多人都心生羡慕。但我想要说的是,不管选择哪种生活方式,都不会十全十美。在我们拍的视频里,能看到的是远山、流水、风亭、佳肴、书本……看不到的还有烟灰、泞泥、透风的窗、冰冷的床、手上的冰口,脚上的冻疮……但我和他都认为烟灰泞泥也好,透风的窗冰冷的床也罢,也都是生活丰盈的另一面,我们愿意承受它,去体会远山、流水、风亭、佳肴、书本……清贫,但却富足。这种富足不是物质上的,而是精神上的。但愿时光待我们以赤诚,那么我们定不负岁月。
本文原标题:《我们在山里的一天》
【王小妮推荐语】
给陈平这个班上课的时候,还不认识她,是后来,通过一个来旁听的年轻人才注意到她。在学校时,和陈平交往不多:有一次是学期末,在学校图书馆前面碰见,她穿得特干净,戴一顶白帽子,她很高兴说这个学期的助学贷款终于下来了。另一次是陈平这个班的课结束的那天,铃声响过,大家都在往外走,我经过她靠窗的位置,她有点不好意思递过来一张画:送给老师的。我问:是你画的?她点头。这幅工笔花鸟得画好多时间呀。我想请她附上名字。她说不用了。
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,同学们毕业后各奔东西,直到她联系我,我去关注她的微博,发现她常发布在乡间做菜的美食视频,挺有味道的,原来她和丈夫婚后不久双双辞了在城市的工作回了乡下,从春到冬,已经经过了一个季节轮回,在今天这得需要很大的勇气。